我喜爱昆曲、京剧,当读了下面的随笔后,很有感慨,我们除了品味着“最后的晚餐”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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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t90 的 关于昆曲、京剧的随笔
关于昆曲、京剧的随笔
最近贴出杨晓云老师的昆曲唱段“步步娇”,看到留言版上的两段留言。“昆曲是不是比京剧更难学?”“昆曲是否采用上声字?”我对京昆仅限于唱腔的学习,没深入研究一些问题。尤其是对昆曲知识更是一知半解。不揣就昆曲、京剧、入声字等发表一点意见。拉拉杂杂,算一篇学戏札记。
昆剧已经有六百多年历史了。昆剧的产生,从弋阳腔,昆山腔等地方戏发展而来,是中国戏曲发展的成熟标志。昆曲集音乐、舞蹈、诗词,吟诵、戏剧表演等等中国传统艺术之大成,而一度成为“国剧”,被誉为“百戏之祖”。
前时在北京看到过一些关于昆曲的史料。有个事实很让我吃惊。明代至清中叶,昆曲在苏州等地蔚成风气,清乾嘉时期达到鼎盛。苏州城内已经有昆曲班子数百家。很多官宦之家专门养了“昆班”。无数附庸文人蘼集昆班周围,使得昆曲的剧本,音乐创作以及听众受体有了广泛和深厚的基础。昆剧曾经有过“家歌户唱寻常事,三岁孩子学戏文”;“千人同唱曲,声如潮涌,山如雷动”的鼎盛时期。我们现在已经很难想象,一个小小的苏州城,人口不过二三十万。有这么多的昆曲演出班子。要有多少文人艺人一辈子吃这碗饭,为了昆曲耗尽一生。要有多少观众从小到大,一辈子不改初衷听这个剧种。
还有一个近似于恐怖的数字听起来更是雷人。据《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一书记载,昆曲有4466个曲牌。 而我所知道的京剧曲牌不过几十个。估计京剧曲牌充其量至多也就二三百个,且都是从昆曲移植来的。古典诗词常见到的词牌也不过二百来个。昆剧鼎盛时期曾经有过这么多曲牌,仅数量而言,别说是看戏的听众,就是昆京艺人也绝对难以掌握熟悉。可见其繁难复杂到了何种地步。这样难度举世罕见的戏剧表现形式,在没有音像技术的时代,不可能保存下来任何音像资料。目前国内昆剧团可以勉强出演的剧目大致只有十几出。换句话说,真正的昆剧基本已经失传。很多人奢谈什么昆剧的继承、弘扬几近荒诞不经。所以我曾不无刻薄地说,现在的昆曲新编不过是昆剧的“诈尸”而已。
昆曲在音乐与唱词的结合上,经过千锤百炼,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也是后无来者的境界。昆曲的唱词十分讲究。基本上沿袭了唐宋诗词,特别是元曲的风格,在文字上精雕细琢,刻求古韵古风。有的甚至到了十分拗口艰深,几近让人读不懂的程度。
昆剧剧目囊括了很多民间传奇故事,也成为各剧种移植改变戏目的源头。这些剧本,由于上流社会文人雅士参与较多,较有文学价值。偏受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的呵护和喜爱。几百年来,逐步成为贵族化、宫廷化、典雅化的一个剧种。
当昆曲慢慢脱离市井大众,演化为一种以士大夫,文人雅士为欣赏主体的艺术形式。也就注定了必然会失去广泛的社会文化基础。最终被京剧取而代之,衰落不闻。
清嘉道以降,京剧走向市民阶层,走向演艺市场。走上了一条与昆剧宫廷化,贵族化,庭院化不同的世俗化道路。京剧在汉调,昆曲等剧种的基础上迅速兴起。在剧目、唱词、音乐、曲牌、演出程式上突出了一个通俗化。使得人们易于听懂看懂。相比昆曲,京剧大量吸收的北方汉调,有利于迎合北方的观众。更加易于传播到全国各地。从而逐步取代了昆曲的地位。
关于昆曲和京剧的比较。学术上可能有很多不同看法。我认为:以“大雅”和“小雅”区分似乎比较恰当。
说昆曲为“大雅”,有以下几个理由:
第一,昆曲的唱词和念白保留了中国古代诗词的一脉正统源流。汉唐辞章的吟诵,宋元杂剧的声律谁也没听到过。现在还想知道一点古典诗词的韵律,或许只有到昆曲里还可以寻找到一些痕迹。
例如:脍炙人口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月落”两个字现代音韵和古韵的读法完全不同。苏州评弹的读法就感觉有跌宕的语言美感,古韵盎然。现代汉语和现代音韵学取消了入声字,把这些字分别归到了平仄声。值得庆幸的是一部分入声字在民间方言和昆曲评弹等艺术形式上顽强生存了下来。使我们可以窥见一点点残存的古韵。
第二, 昆曲是最后一个继承古典音韵的集大成者。昆曲之后,再也没有一个剧种可以达到昆剧的高度。例如:昆曲的 “苏州音”,在明代实际上是“苏州官话”。当时北方的中州韵只能算地方方言。南京,苏州一带的语音才算正宗“国语”。苏州音在声调等方面化合了部分中州音和苏州地区的吴侬软语。因而它既保持了吴侬软语的基本韵味和特色,如舒徐委婉,温文尔雅,柔、嗲、糯等语音特色。又吸收了北曲及中州,湖广韵等音律的舒展豪放。大开大合,兼容并蓄,成为包罗万象的煌煌大曲。昆剧的发展还得力于明清两代一些文人在音韵学方面的理论研究。如魏良辅的《曲律》、徐大椿的《乐府传声》、沈宠绥的《度曲须知》、俞粟庐的《度曲刍言》等重要著述。从这一点看,京剧在音韵理论上基本沿袭昆曲,在理论上并无更多建树。仅能算“小雅”之属。
到了京剧的时代,在对曲调化繁就简的过程中,京剧摒弃了昆曲中南曲的很多元素。同时也丢弃了很多古韵。京剧鼎盛的时代,大抵就是中国古典戏剧由盛转衰,接近式微衰败的时代。
第三,昆曲,京剧在字词声腔上的特点主要包括几个方面的内容:
如极度强调汉语在咬字方面显现的特殊美感。在咬字上要求交代清楚每个字的头、腹、尾,讲究字头要有喷口,字腹要圆润,字尾要做到归韵不疾不徐,准确干净,听起来有所谓“字正腔圆”的效果,或者说“有味儿”。
如“尖字、团字”的严格区别。《中原音韵》和《洪武正韵》对尖团字、归韵、唱念,声调规范了一定的格式。这些规范和格式源于古代诗词音律。一旦和昆曲曲调等音乐结合,便焕发出格外的光彩和音乐表现的无穷魅力。
如昆曲从南曲苏州声律,大量使用了入声字。入声字以苏州话为语音基础,我们现在听到昆曲中很多非常有特色的字大多为入声字。昆曲在念白和演唱时遇到入声字“逢入必断”。就是字唱出之后戛然而止,立即收住。或形成陡立的短滑音,韵味醇厚。很有地方方言的特色。
《牡丹亭》 “游园”就有很多入声字。如“步步娇”中的“没揣菱花偷人半面”。其中“没”、“人”、“半”三个字都是入声字。《牡丹亭》里还有如的、出、八、一、恰、不、落、则、月、这、只、一、寂等入声字。南昆曲里面入声字之多,可谓枚不胜举。大凡我们听到这些字音,都会感觉到有一种古音的悠然魅力。可惜后来的音韵改革把这些字几乎都消灭了。
从古典戏剧和诗词的角度看,入声字是苏州话,苏南地方戏,昆曲,评话、评弹乃至南方古典诗词的生命。如果缺少了这个特点,昆曲就不成其为昆曲,古典诗词也不像诗词了。杨晓云老师认为:“现在只有苏昆还保存了入声字。昆曲的生命即在于此。昆曲没了入声字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北昆把入声字改没了。近来我多听了些昆曲,发现北昆比苏昆差远了,虽然曲调相同,但听起来平淡乏味,其原因也就是因为字。早些年我很欣赏华文漪【北昆】的戏,现在听已再无感觉。张继青【南昆】的戏几乎保留了全部入声字。显然比北昆的戏高出一筹。”
诗词自古以来是用来吟唱的。诗词离开音韵就只剩下文字,其价值至少贬低了一半。随着现代汉语的流行。我们现在看到的古典诗词只有文字,不讲音韵,距离古典诗词的原貌越来越远。不能不承认,随着古典文化的流失。诗词远追汉唐,近摹明清已是一种奢望,一种狂想。没有音韵且不能上口的诗词必然苍白干瘪,形同枯槁。现在的古典诗词和昆曲、京剧一样,也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第四,昆曲的行腔、音域、起调等技巧繁难复杂,很难掌握。
“依字行腔”是中国戏曲唱腔的最大特征之一,昆曲的行腔拆开说有很多技巧。如"豁腔""带腔"、"撮腔"、"垫腔"、"迭腔"、"揉腔"、"擞腔"、"顿挫腔"、"橄榄腔"等等。加上昆剧曲牌的数量和种类复杂繁多。注定增添了昆曲学习和演唱的难度。
还有,昆曲和别的剧种不同,昆曲的起调常常没有过门引入。演员一张口就要到达音准位置,和乐队同时启动。这对很多人来说难以控制。对于业余爱好来说更视为畏途。而京剧唱腔必有音乐过门辅助,简单容易多了。
此外,昆曲的曲牌音域很宽。关于昆曲和京剧到底哪个音域更宽?我为此事专门请教了杨晓云老师。她认为“昆曲一般都是15度,有的超过了两个八度,甚至更宽 。”如《长生殿弹词》老生李龟年所唱[货郎儿二转],其音域是由C调的低音1到高音2,两个八度零一个音。昆曲中音域达到两个八度的曲牌很多,如《牡丹亭-惊梦》的[山坡羊]等都超过两个八度。而京剧中只有反二黄有这个幅度。如《剑阁闻铃》,《坐宫》里面的“嘎调”只有十四度。京剧的其他板式只有10度左右。民歌“青藏高原”的音域算到了很高极限,也不过两个八度。还是没超过昆曲的高度。
还有,昆腔中低音部分的时值一般都很长。而对于艺人和演员来说,保持低音部分稳定的难度远远超过高音部分。从这个角度说,昆曲的难度的确超过了京剧。
特别要提出的还有,和京剧相比,昆剧的艺术更讲究“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就是唱念之间必须伴有眼神、身段、舞步的综合性表演。京剧可以坐唱或净唱十几分钟,这在昆剧是不可思议的。京剧《宇宙锋》中一段反二黄“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之所以成为经典。就在于它借鉴了昆曲的演唱和表演程式。做到了无声不舞,无韵不动。但此类京剧唱段毕竟为数不多。而昆曲中这样的唱段几乎到处都有,对艺人的要求自然高出了一截。
最后,昆曲的剧目多,含量大。这在中国戏剧史上是出了名的。相比之下,其他剧种只能瞠乎其后,不可企及。《牡丹亭》全本戏有五十二折。如《长生殿》也有五十折。还有很多连台本戏早已经失传。我们仅能从剧目清单上看个名称而已。
综上所述:昆曲的“大雅”是那个时代和环境塑造的产物。也许不是简单的巧合。中国古典文化,包括经学、朴学、史学、金石学、音韵学等到了清代乾嘉时期达到巅峰,而后都一起走向衰微没落。作为集合戏剧大成昆曲的衰落,不约而同也在这个时期。关于这个问题,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但值得引起注意和和研究。
昆曲和京剧都是古代文化孕育出来的剧种。是旧时代的文化标志,又是一种历史文化遗存。象青铜器、象汉代玉帛、象官窑成化瓷。你可以临摹描画,仿造如旧。打碎了可以按照原型重新复制拷贝。但不能加入很多新的元素,改变其基础结构。对于昆京戏剧遗产,可以挖掘研究,继承传统,但不能整旧如新,更不可任意涂抹,随便加以创新改革。否则做出的一定是连赝品都不如的东西,毫无价值。
现在各地文化主管单位都在编排不伦不类的新戏。编出来就被人唾弃,一出大戏演三五场就无疾而终。其根源在于谬种流传已久的“发展”观念。“发展”似乎成了可以随处乱用的“安全套”。别说文化继承了,就是经济建设也不能乱用乱套。话说到这儿就此打住,离题远了。^_^
后记:
我这篇文字纯属心血来潮随意说说。有的肯定说的不合适,更谈不上严谨。如大雅小雅之分。不免有扬昆抑京之嫌。京剧界的老先生们对此肯定不屑一顾。如“入声字为昆曲的生命”。那些以改革为己任的北昆教师爷听了非拍我板砖不可。此外,由于缺乏史料研究,我对昆曲鼎盛时期的面貌大多还是一种想象。尽管我以为事实一定超越我的想象。但毕竟缺少史料支持。我对昆京史的想象和推理一半来自对戏剧史沿革的了解,另一半来自对古典文化大多无法走入近现代这一普遍规律的基本认知。由于没有进行深入的研究,所以只能算是一点随想。
老兔同志说古典诗词用古韵。可谓不成问题的问题。^_^因为几乎没人知道古韵,所谓新韵古韵并行也就成了空话。没有了古代的语言和音韵环境,我们就不必期望有人可以写出原汁原味的古典诗词。
昆曲必须要用古韵可能代表着一大批人的观点,也是我和杨老师的观点。现在人家北昆剧团早已改革用新韵了。目前于魁智一类“艺术家”连京剧的尖团字和湖广韵都在改。京剧尚且落魄如此,何况昆曲乎?
我认为:昆曲、京剧等古典剧种已经完成了辉煌的使命。现在仅仅是戏剧博物馆的一堆陈设品而已。昆曲和元杂剧差不多,根本就没传下来什么。京剧传下了几百种剧本和几十部戏,仅此而已。除了文书典籍,古代灿烂的文明才留给了我们多少甲骨汉简,多少秦砖汉瓦?又有多少楚馆唐楼,汉帛元瓷,还有无数器物技巧,音乐剧种早已散失殆尽。昆曲、京剧走向衰亡,正所谓大江东去浪淘尽,一点都不值得奇怪。我们的幸运在于还赶上了一点京昆“最后的晚餐”而已。
至于什么振兴“国粹”云云,除了对专业艺人有一只饭碗的意义外,等于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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